和离职的仿制大药厂高管饮茶

导读:亲历传统药企的光辉和落败

结识杜俞(化名)是在去年的八月份,自2018年国家医保局成立、反腐行动在医疗界一直进行,在那个炎热的暑期,反腐又首次在药界打响了“第一枪”。

相关的文章发布后,杜俞主动加我的微信,并大方发来了名片。他来自一个近年布局创新药不甚成功的老牌仿制药厂。

他并不算是在创新药行业,但极其关注创新药,属于“老派”仿制药那一阵营的代表。

开年后我们再聊,他说已经离职,我们有了一次线下的见面聊天。杜俞本人比头像更显年轻,离职后到新工作期间的这段时期,是他暂时的放松和思考期。他的步伐、话语都显得轻快,有着传统北方那个大城市人特有的幽默和调侃习惯,面对已持续了数年的业界阵痛、转型失败、反腐风波,甚至是已然决定暂时离开行业,他都能用逗趣的方式来化解和表达。

在一个初春的午后,杜俞已暂时脱离某些在他看来是下沉阶段的漩涡,聊了聊这些年他眼中的传统药企在创新药繁荣的冲击下,那些最后的辉煌、艰难的转型。

1、亲历传统药企的光辉和落败

我十多年前进了药业,先是在一个小药厂做,然后被大厂并购、又和更大的厂有很多竞争和往来,所以进了我刚离开的这家公司。

我有一些医药行业之外的专业背景,收购方面有些经验,那时候这家药企在高速发展期,反倒那些和医药本身不相关的事情特别多。例如楼宇转租这些大家都不擅长的事会交给我做,所以公司扩张时期我就一步步做上来了。

那个时候是2010年初,无论是做药还是做流通,我们日子都还很好过。宏观面上看,全民医保,加上基药目录的新政策,整个资本面向对我们还是看好的——那几年真是最好的时候。上市后几年,公司又通过几次收购干到百亿市值,我升职加薪,和公司一道,也是风光了一阵。

但也是那两年,虽然国家医保局还没成立,但针对某些仿制药品种的新政已经开始来了,我们的核心产品被纳入了医院重点监控目录。要说出一个显性滑落点的话,可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

不过可能一切都有伏笔吧。我们不是没有积极去转型的。当年那个抗体药物火得一塌糊涂,我们开始得其实不算晚的,而且和一家大型生物技术公司合作,技术上、资金上、分成上的合作都很合理,当年即便在转型的布局上,也算先行者,而且显得特别靠谱、特别风光。

我们就从这里开始真的布局生物药了,以那个单抗药为首,再配几个药、几个管线。要说的话,当时唯一没想到的是做新药能花这么多钱,那个时候行业大家也没有什么融资的概念。我们传统药企自己有钱,十几个亿在账上,觉得不需要融资,而且体制内融资也有点麻烦。

不过在那个时代真要融的话,按照那时候大家对创新药基本面的乐观和一拥而上,我们凭这个单抗要融钱,一点问题也没有。

2018年国家医保局成立的那一年,我们的单抗药在国内正做到临床二期,但大家都开始慌了,因为几个同类药都已经上市了。创新药业务还没有上岸,第二年整个仿制药行业又反应过来医保集采对仿制药带来的冲击了,此类的公司在二级市场上开始跌,这家公司,爆仓,补仓,债务重组,各种业务就开始停滞了。

在过去将近二十年,我们公司上上下下都没经历过这事儿,很慌乱,开始出售其他业务版块或直接砍掉,回笼资金,只留生物药。

我们当时一共有几个业务板块:加上生物药,和原有的传统制药,一共六七个板块。这些板块要么是相互之间能有配合,要么是当时特火、看起来特有前景的赛道,投资逻辑很强,而且都有不错的合作方跟合作方案。

但哪个都做,结果就是哪个都没做好。我们最多的时候有几家上市公司,资源和精力都被分散掉了。那几个板块当时卖倒也不难卖,但估值已经不是最开始时候的估值了。

卖掉其他的业务板块后,我们期望赌那个单抗药。但最后,我们是很后面几家做出来的,而且我们没有那么多资金去开拓适应证。头部的玩家可以好几个适应证一起做,我们一次只能做一个。就这样,和人每年差一两个、每年差一两个,到现在和最多的玩家已经差了两位数的适应证数量了,而且整个市场已经完全不同了——由原来的百亿规模的预测,因为医保谈判的灵魂砍价,缩小到几十亿人民币的规模。

其实行业有一家老牌集团和我们的发展路径是一模一样的,拿着从别的地方赚来的钱做药,大手笔多元布局,当年他们投的一些传统消费业务我们还瞧不上。但最后他们是靠着这些传统业务能快速回流资金,而我们就爆仓了。

其实,老一辈的最初的一些企业家,是有真本事的,但也有路径依赖,即便到现在,从辉煌处跌落,还是有风度。唉,祝福他们历尽千帆,仍能不忘初心。我到现在还拿着他们的股票。

2、巨变的仿制药和教育赛道逻辑

很多人说我们在真正爆仓前的那个大收购是一次败笔。其实吧,我觉得它的业务逻辑是没问题的,但当年我们能花这么夸张一笔钱去买它,究其原因,因为它有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医院资产,一家大型肿瘤医院,而且在非发达地区,收的都是没有经过复杂治疗的前线病人,对于验证肿瘤新药在真实世界中的效果非常有价值。

这对我们药厂是很有吸引力的。都说卖药的想买药厂、做药厂的想买医院,就和你们做传媒的非要去报道战地、灾祸什么的,是一种情怀、一种梦想。实际上我们那个老板就是从药品销售起家,后来做的这么大的药厂。

他当时从销售转做药厂的逻辑也很简单,为了固定上下游成本、打通收益链条。你想,做销售的有这么多人,利益链条这么复杂,开票的时候连公司名字都不能固定,很没有安全感,那自己做一个药厂是不是就能解决这些问题?而做药的,药能不能卖出去其实都不是销售说了算,最后是那些医生、主任说了算,很被动,那开个医院,是不是也可以解决这个问题?

再说得通俗点,其实就是一帮做快递流通(药品销售)的,想往上做出能出货的京东(药厂);然后又不甘心只出货,开始想做能有卖货场景的美团(医院)。

但话是这么说了,实际真正能做到的人却少之又少,因为大家发展的逻辑不太一样。特别是这几年买药厂的逻辑出现了变化,因为MAH制度(MarketingAuthorizationHolder,将上市许可与生产许可分离的管理模式)开始推行了,买药厂不是为了厂房,是为了文号,文号是最重要的。

国家集采后,仿制药行业缩水,制剂的价格降得厉害,但原料药的价格更坚挺。以前仿制药终端价格有挺大空间,所以上游原料价格就控制得比较宽松。现在不一样了,仿制药价格被压得很紧,所以就越来越想要控制上游原料的价格,这些原料药厂的价格就水涨船高了。

销售想买药厂难,做药的想做医院就更是难于登天。做医院实在是太难、太难了,你也看到,这些年尝试的基本是失败的。

你知道吗?我们原来也是有想做医院的,租了一栋很大的楼,后来还是决定不做了,转租给一个教育公司。当年和我谈转租的人,现在成了我特好一哥们儿。那时候,他们办公室就是一老破小,工位差不多就我们现在坐的这张桌子这么大吧。我说你们有这么多钱租那楼吗?订金打过来让我看看诚意和实力再说。

他们还真打过来了。把大楼租了,然后借壳上市,想考公、考研的人这么多,公司发展达到一个巅峰。当时我们已经爆仓了,就换他反过来“嘲笑”我了,说你这办公室也太小了,看我换的那个有多大。我一看,能有我们现在坐的这家茶厅这么大。

当时他已经升职,提到高管级别了。我们讨论起赛道的问题。我一直想,你说那些做远洋运输的,一整个码头都是集装箱,看得见摸得着的;你们就一栋小破楼,市值比人高,凭什么呢?你说欲望和梦想是吧?好吧。总之当时我们行业受宏观政策影响很大,他就说我们赛道不好。我说是你们做得比我们好,不是说我们赛道不好。不信你看看,一个政策巨浪过来,你们也得惊涛骇浪,人仰马翻。

还真让我说着了。之后我又去找他,教育行业受到监管冲击,他们市值一夕间少了个零,办公室乱糟糟的。我开玩笑说,这次换我“嚣张”了。

但我也没嚣张多久,因为我后来就离职了。

3、暂时离开,等待新的“横盘

咱们是去年八月份加上(微信)的。要说反腐这回事儿,像改革前那样,肯定是不对的,老百姓用药成本会高。

但现在就我自己看到的,很多改变仍是需努力,因为开药的本质需求还在,但受反腐、药占比、DRG支付改革这些影响,很多医生可能不敢把药开出来了,药企在研发上的投入也会受影响。不过我相信这些影响都只是一时的,顶层设计也在一直完善,很多问题已经有很大改进了。

但大家心情波动很大是真的,最明显是医生开始不出来喝酒了。最早消息一出来的时候,医生把我们微信全删了,朋友圈齐刷刷两道杠。不会去问的,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。一些医生还会觉得不好意思,会托人告诉你,对不起咱们先删了,近期也别见面了。我们也都理解,等他们“过了关”再说。

医生们心态各有各复杂吧。但有意思的有几种,我给你分享一下。一个是还想再狠狠“捞”一笔就跑路;一个想赶紧退休;还有一个,我有个同学是做移民生意的,他说这几年来咨询业务的医生特别多,什么非洲的岛国,那些医生都在考虑去,或者是至少留一个后路吧。

行业这端,很多仿制药的订单量减少,销售预测指标都做不出来了,好多销售团队直接解散了。带金销售这个生意是有问题的,但原来的生意逻辑,就是必须要有人去挣这个钱,也就是药厂里一部分的业务人员。

我的位置还算是和医生们有一定距离的,但风险来自未知,你不知道政策变化的尺度在哪里。从去年八月到现在,事情都还在一个量变过程中,等到真的发酵到一定程度,那个时候再走就晚了。

我的判断是,去年八月,从抓人到有审判结果一般是一年半的时间,那到今年的下半年,时间该差不多了,第二波该开始了。

到今年1月份,我就愈发觉得自己离开也是正确的。新年第一天的早上六点半,中纪委就牵头发文,14部委联合的一个文件,外面解读叫作“打响2024年医药反腐第一枪”。我明显感觉到这个反腐的情绪是在上升的,比去年八月那波更高。

这两年我也开始主动去了解法务方面的知识。反腐风已经吹起来了,落下来不可能没有一个结果。行业里的人如果撞上了,我推测要么是行政的经济处罚,要么就是刑事。最终落到个人是哪种就不好说了。

合规会我其实也听了好多,流程我都背熟了:一般就是会议分成两天,请上一些政策专家、行业代表。先说问题,谁被抓了,抓了多少人,现在形势多么严峻;接着再讲政策法规。每个人就讲30-40分钟,短的15分钟。但真的落实到企业具体该怎么应对,我私下和他们交流,他们其实也不落地,可能真正知道的也不会来这儿讲。反正就先这么讲着,讲课费先收着。

我听做律师的朋友说,看到行业有这样的巨变,他们心里其实是很激动的,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吧,和你们做媒体的也一样。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。但我想看热闹的前提首先是保证自己的安全,我先拉开点距离来看,也许能看得更客观。

建议?我对这些个公司的建议就是如果“挨打”了就要“立正,好好改造”。对于个人的话,我觉得当你一直在顶部的时候肯定好受,一直在底部其实也不难受,最难受的是那个下降的周期。我会诚心建议趁这段时间大家可以多出去看看,世界很大。

先离开,等到行业稳固了新的逻辑、又是一个横盘,并且一切开始往上走的时候,我们可以再回来。江湖再见吧,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,不会的话也没有关系,世界很大。

894ba01ed5dfb2d99b6ca51913f1e28.png


责任编辑:白芨


声明:本文系药智网转载内容,图片、文字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平台观点。如涉及作品内容、版权和其它问题,请在本平台留言,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处理。

热门评论
请先 登录 再做评论~
发布

Copyright © 2009-2024 药智网YAOZH.COM All Rights Reserved.   工信部备案号:渝ICP备10200070号-3

渝公网安备 50010802001068号

投诉热线: (023) 6262 8397

邮箱: tousu@yaozh.com

QQ: 236960938